2019年3月6日 星期三

渣打與我

2009 年我第一次參加渣打馬拉松,當時的我有定期參與長跑比賽,卻未有正式的馬拉松訓練。跟許多初哥一樣,完賽後我雙腳抽搐,一星期都未能如常活動。當年是第二屆港馬設有達標獎金,看到十數名「千金先生」的興奮之情,我暗自許下承諾,有一天我要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自此,我更積極練習,慢慢提升速度和耐力。我以為自己已有 sub 3 的能力,於是報了隔年的廈門馬,結果事與願違,比賽後段未能保持配速,雖是PB 了不少,以3小時05分完成,卻難掩無緣sub 3 的失落,我漸漸淡卻原來的承諾。

接下來幾年,我再沒跑過全馬,因為我害怕失敗,總覺得會再次與「3小時」擦身而過,於是一直只報5公里、10公里、半馬的比賽。對於全馬,我一再逃避。

直到2014 年,父親突然離開,重燃我對全馬的決心,想着如果能夠努力 sub 3,以我為傲的他定必在天上感到安慰。於是我重新出發,根據跑友的分享,又閱讀不同的長跑指南,制定訓練課表,一心一意按進度完成。努力終於有回報,年底在台北馬首度 sub 3,衝線後那股「我做到了」的興奮,加上對父親的懷念,我哭成淚人,至今仍難忘卻當天的感動。

之後相繼於世界各地跑出讓自己滿意的成績,亦逐漸整理出適合自己的訓練方法。我特別喜歡一個人練習,享受這種情理並用的過程:一方面在編配訓練內容上必須符合科學 ,例如怎樣提升 VO2 max、增加乳酸門檻(Lactate threshold)等;實行上,又需要勇氣和意志,更要一點自我浪漫的能力,透過想像來添加訓練的色彩,有時候是想着一些美好的回憶,有時候是臆造一些超越現實的風景,也有更多的時候,會像電影情節般,幻想跟誰在一起跑,他們面對同樣的艱辛時,或會想些什麼?我從不覺得獨自練習是沉悶的事,與朋友練習,可以任憑腦袋放空跟隨步速,自己一個,反而像與更多的人和事連結。

統計分析是我的專業,深明樣本數量的重要性。因此,理論上,高質量的練習愈多,比賽的偏差愈少;但我忽略了,放諸於跑步上,這是一個帶有條件的概率,條件就是你不可以受傷。為了把個人紀錄推前,我曾經不斷增加訓練強度,漠視身體反應,終於在 2017 年中,我嘗到大傷的滋味,膝蓋劇痛讓我無法練習,凖備多月的阿姆斯特丹馬被迫棄賽。我一度意志消沉,幸有一班好友支持,他們以過來人的身分輔導我,帶我走出陰霾。現在想起,我真要感謝傷患,讓我更認識自己的身體(當然也認識到很多出色的物理治療師),同時學會忍耐。那年年底傷患終於痊癒,事隔九年,我再次參加渣打。

2018 年的渣打能夠 sub 3 的確喜出望外,馬拉松冇得呃,單看分段配速就知道練習不足,但sub 3 無疑挽回了我的信心,使我繼續跑下去。我再次調整練習,用划艇機代替部分高強度訓練;也為了節省時間,八成以上的練習都在跑步機上完成,雖然跑步機讓人感到沉悶,卻給予我穩定的配速,以及更多思考的時間,注意身體最微小的變化。今年的渣打,我準備得比較充足,最終比去年再快3分鐘完成。

即使大會安排一如方東昇所說,擁有世界上最大的空間,但港馬的體驗的確獨一無二,讓本地跑手可以換個角度認識自己的城市,諸如高速公路的質感、或是隧道內的氣味,都只有在渣馬當天親身感受。沿途看到的風景也相當有趣,平日所見的人海在營役的都市中交錯,各走各的方向;比賽當天,彼此卻有着共同的目標,看到人群一浪接一浪洶湧前進,那種磅礴不單美麗,更富有感染力。

回想起來,接觸跑步也有一段日子,能跑步固然快樂,讓我可以有更多獨處和思考問題的時間,但跑久了,也會想到愈來愈多形而上的問題,例如人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比賽、為何要勝過自己的同類?這和許多生命的問題一樣,到某一天我再無法跑的時候,仍不可能有任何答案的,但正正因為這些問題的宏大,才讓我明白許多日常能夠解決的問題,是多麼的瑣碎,不值得過份憂慮。

隨着科技發展和資訊流通,在這個大數據年代,相信在各方面,無論是訓練課表、裝備、以至於營養餐單上,都會愈趨完善,孕育出更多出色的跑手,未來定必更多跑手成為千金先生。能夠 sub3 固然開心,但這絕對不是成功的指標,因為無論跑多快,總有更多跑手比我早到達終點。我想,只要每個跑手能夠好好訂立目標,規劃,盡力完成練習,享受比賽,就已經是一個值得驕傲的過程。希望明年,仍能在香港馬拉松與大家為着目標一同奮鬥,一起我們不止跑得更遠,還跑出不一樣的自己。

2018年8月30日 星期四

懷念父親。廿八

寫在農曆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的凌晨
入夢際半聽到貓兒的叫聲
意識在被汗水濡濕了的床墊上
慢慢甦醒

如果撇下信仰
(抑或改變信仰)
聽說
寵物擁有著靈魂的觸覺
牠的狂呼就不會是因為遠山的悶雷
卻是在城市上泛棹的陰氣

窗外的雨水聲漸響
我卻沒半點驚惶
只是感激這夕的無眠
讓我偶然隨俗
想想遠去的你會否在此刻幽幽的看著我在想念著你
讓我偶然執筆
寫著一首彷似夢囈的詩

2018年8月14日 星期二

懷念父親。廿七

每年這個日子,香港的街道上總洋溢著一種城市獨有的氣息,迎新營的少男少女在街上接受著不同的「任務」,他們肆意地向途人拋擲曖昧的眼神,徴求合影和交換電話號碼,或是做一些荒謬的行為,比如在健身室外隔著玻璃窗模倣室內使用者跑步,在喧鬧的人群中模倣尼馬「插水」滾地,抑或是在幽靜的餐廳中忽然瘋狂地喊口號(dem cheers),而這些瘋狂,正是青春的等號。

出來社會工作多年以後,特別懷念那些日子,後來機緣巧合地參加了這些活動,深切感受到撇下了經濟的負擔,快樂原本很簡單,很純粹,也很容易獲取,最大的困難卻在於收藏,因為年紀漸長,各樣社會加諸的規範,以及朋輩的壓力,已經默默地監控著自己的生活。

所以每年這段日子,我下班後都選擇多走一點路,在街上探索著新鮮人的蹤影,設法體驗他們在做著一堆堆無意義的事情背後的意義,彷彿讓我重回年輕那時,當青春還未燃盡,你還在我身邊等候我回家的那時。

2018年7月13日 星期五

香港文學節 2018

香港文學節,今年舉辦了三場演講會,有幸參加了其中兩場,後悔之前幾年都沒有留意到同類型活動,實在錯過了很多精彩的分析。

第一講是文學的疾病書寫,講者有梁慕靈,韓麗珠,以及一個台灣學者周芬伶,梁的主題是郁達夫,一位我小時候已經開始閱讀的作家,很記得父親形容他是頹廢派代表,確實他小說𥚃很多角色都是病人,而我當時只覺得故事很浪漫凄美,梁博士帶出的是郁怎樣利用疾病巧妙地推進他對家國前景的情感投射,也因為郁達夫曾留日,病者正好把被殖民的弱者形象默化,梁也分享了一些作品選段,帶出在故事中安排角色患病的「好處」,能夠令敘事者可以有大量休養的時間,順理成章他就可以整理思緒,或是閱讀古今中外的東西,更能連結作者想借故事所帶出的信息。

說到韓麗珠,其實我是慕她名而來演講會的,有些作家本人會跟你想像的落差很大,甚至影響到以後閱讀他們作品的心情,但是韓卻與我心目中的形象如出一轍,非常冷靜的語調和姿態,我相信如此冷靜才能觀察入微,寫出〈輸水管森林〉這麼富有詩意的作品。韓開場時就已經說明自己只是一個小說作家,與其他講者的學者身份有別,這反而使我們大眾更有共嗚,她先撇除了疾病的生理原因,用非醫學層面來說明身體與人之間的關係,正是我們沒有正確看待身體導致它所出現的反抗聲音。韓麗珠的觀察很準確:「沒有疾病時,我們仿佛不覺得身體存在,但萬一生病了,你會很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甚至覺得它纏繞著你,很煩。」她之後想再透過四個不同的文本,從三個層面來說明疾病在作品中的文學意象,包括〈百年孤寂〉𥚃關於遺忘對社會發展的挑戰;〈哀悼乳房〉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關於移交身體主權而產生身心上的問題;而最後的德國作品由於時間關係韓沒有機會詳述,我也忘記了作品名字,之後希望能找到她的論文查看。

相比之下,周教授的演講很學術,而且我和同行的友人也有一點抗拒張愛玲,又沒有讀過〈房思琪〉,所以沒有太多的共鳴。

第二天的演講有陳智德,黃念欣和內地學者袁勇麟,主題是文學的成長敍事,對我來說,第一天的演講很有啟發作用,提醒我以後閱讀應有的態度和深度,而昨天的課就提供了文學的廣博知識,讓我認識到更多出色的作家,陳智德談及本地詩人馬朗(馬博良),袁勇麟則介紹了內地著名學者及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兩位作家我都沒有聽過,但單從他們的講述已經感到作者的魅力,當中陳透過也斯「發現」馬朗及後的多次攢文,(發現馬朗時,也斯只有十四歲,聽到我也覺得相當震撼),說出馬朗的確是香港六十年代的先鋒詩人,雖然陳的論文沒有副題,卻在結尾說出文學傳承的重要性,也是為什麼我們要把好的作品,不單只是保存,而是教育後來的一代。

黃念欣演講的功力相信無人會置疑,(可惜〈遇見文學〉又告一段落),她所說的主題是關於香港女作家的成長小說,進場前我已經在猜測她會介紹那些本地作家,果然不出所料,大部分都是她曾經在遇見文學中介紹過的人物,包括西西、鍾玲玲、鍾曉陽、黃碧雲、伍淑賢等,黃念欣很有系統地把她們引出來,先從成長文學(Bildungsroman)的狹義出發,指的是德國文學中某一特定風格和內容的小說—男主角、並受外界環境變化描述他的成長,再推進至寬廣一點的定義,跨國跨性別,說出男和女在成長中的不同經驗而主題也不同,最後才介紹一系列的作品,也可惜時間有限,未能細讀她所選取的段落。(不過已經購入鍾曉陽新作〈遺恨〉,今天開始閱讀)

2018年6月12日 星期二

十八區之戀。觀塘

第一次踏足鯉魚門,是小六的學校旅行。

學校旅行去的地方,都不外乎是那幾個熱點:烏溪沙、北潭涌、曹公潭等等,而學校舉辦一年級到五年級是日營,到小六才是兩日一夜的宿營。那時候的我們當然沒有現在的小孩幸福(還是不幸),可以在小學時候參加各式各樣的外地交流團,所以能夠有機會與相識六年的同學盡興一個晚上,一嘗逃離父母監管的滋味,興奮的心情至今依然難忘。那裡見證著我人生的第一次通宵,因為房間互通,幾乎所有同班同學都聚集在一起,輪流打乒乓,打羽毛球,玩紙牌遊戲,或是聊天,打 gameboy,吃杯麵和零食;又因為年紀正步入青春期,對異性開始好奇,平日的討論話題也因此圍繞著男女同學之間的互動,還記得有一對比較要好的同學在那次旅行成了大家的嘲諷對象,回想起來也覺得幼稚。

之後初中參加過的音樂營和教會的退修會也在那裡舉辦,但直到高中和父母週末郊遊時,父親指著對岸說,「那裡不就是你去 music camp 的營地?」,我方才知道鯉魚門渡假村並不在大家所說的鯉魚門,而是在越過海峽的另一端,而那天我才第一次踏足真正的鯉魚門。看著油塘新建成的公共屋邨,櫛次鱗比地比對著樸靜的漁村,我感受到香港新舊並存的美好風貌。步進漁港內隨即嗅到一股淡淡的海水鹹味,兩邊的海鮮酒家夾道歡迎,然而時間尚早大都還未開店,繼續沿著海岸線走可以看到更多的村屋,親身觀察和體驗村民的生活,愜意而寧靜,而最有趣的是他們離開鬧市就只有五分鐘的距離,居民大抵也可以透過窗戶看到遠方都市的繁華。

大學時期,機緣巧合下讀了香港作家舒巷城寫的短篇故事——《鯉魚門的霧》,讓文字再次帶我走到海峽對岸的筲箕灣漁村。故事敍述一個水上人重返故鄕的心情,在他記憶與現實之間穿梭,並借著鯉魚門海峽春天的霧,來描繪城市滄海桑田的變化,緬懷一切舊事物的消逝。回顧一下自己也有相仿的感觸,例如現在去外遊,也難與小學旅行的興奮心情相比,想帶父母品嚐鯉魚門的海鮮,父親卻已與我們告別,人生確實是變幻莫測,明白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上週末清晨的練習,我隨興地選擇了慢跑來往鯉魚門的漁村,沿著九龍東邊的海岸線漫溯,在汗水和安多芬帶領下,追憶著如霧一般的記憶,那時的天空和海水,很藍。

2018年2月14日 星期三

懷念父親。廿六

團年。

小時候,你為了培養我閱讀的興趣,特別喜歡向我分享文學的世界版圖,我還記得,你說過俄國的文豪,除了名字很長之外,寫的作品也很長,如托爾斯泰的「三大」,杜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只有小部分是短一點的,如屠格涅夫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

今天,我終於重拾那本多年前在書展購下,幾近塵封了的契訶夫小說集,閱讀著一篇篇充滿啟發性的故事,有寫實的、有魔幻的、有詼諧的、有感人的,精鍊的文字中無不彰顯著大師的功力。我被感動的同時,也在找尋著兒時與你對話的回憶,發黃的紙頁上彷彿倒映著你的曈仁,與我一同重讀著這些故事,在農曆年的歳晩,感謝契訶夫,讓我們短暫團聚。

2017年11月21日 星期二

懷念父親。廿五

毅行的季節特別想念你。

還記得你在臥病期間因為潰瘍,輸血後的一段時間說很少的話,我不斷追問護士狀況,怕壞細胞擴散至頭上令你寡言或語無倫次,但你竟然清醒地對他矜誇我毅行的成績,聽罷後我不禁淚崩,想不到在這個時候你仍會替我感到驕傲。

爾後,雖然你已經無法在地上聽到我再次衝綫的喜訊,但我相信你在父懷中定必分享到那份喜悅,讓我即使衝綫以後,也不會停下腳步,邁步勇往前行,直到我再與你相見。